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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在新鸣社区一楼大厅的值班室里,一位长期受到社区帮助的困难居民送来自己的一点小心意——一袋子还冒着热气的花卷,自己亲手做的。这样的花卷,未见得如小吃店卖的那般可口,却干净实在,关键是有许多情义在里面。陈萍第一个过去跟她打招呼,满面笑容接下,拿起一块,一面津津有味吃着,一面招呼大厅的人都来尝尝。我在现场,也是被邀请品尝的对象。社区工作者们一面向那个居民道谢,一面爽快地接下花卷,大口吃着赞着手艺好,虽然他们一个多小时前才吃过早饭。见此情形,送花卷的居民很开心。陈萍见她眉头凝结的愁气散开了许多,知道她最近事事顺心,也就没多问什么,只是一个劲儿随众直夸她手艺好。
曾几何时,这些社区工作者也是亟需帮助的人,作为城市里万千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见多了散落街巷角落的世间百态人情冷暖,正因为这样,一点点温暖便足以让他们动容,同时他们也期待自己有一天成为这个送出温暖的人。所以,当他们有机会时,一定是全力以赴。
年,陈萍接待了一个要求“吃低保”的中年女人。她看见,这个女人是被老父亲牵着进门的。女人留给陈萍的最初印象,外表秀气且文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时不时咬咬自己的手指头,偶尔流露出类似稚童的表情。如果仔细观察,会发觉这个女人的一只手,一直牵拉着陪她一块来的父亲的衣角。女人在一旁沉默地做着小动作,她的父亲跟陈萍细细地介绍情况。这个老父亲即使偶尔露出必需的笑,眉心那一块结也打不开。
这对父女之前一直住在特钢厂那片,因为拆迁安置到新鸣社区。女人自小就患有精神障碍,虽然已经47岁了,但是不晓人事,生活也不能自理。母亲早逝,父亲独自拉扯照顾女儿,无论走到哪里,女儿都要牵着父亲。如今父亲已经70多岁,精力大不如前,所以想着给女儿未来的生活谋求个基本的保障。
按照规定,陈萍要到申请“低保”的家庭实地走访。在那个安置房小区,陈萍叩开父女俩的房门,“怎么说呢,父女俩的生活不能用简陋来形容,而是不堪”。
逼仄的空间堆着陈旧的物件,屋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已是盛夏季节,中午吃剩的饭菜就敞着放在油渍遍布的圆桌上,屋里甚至没有见着冰箱。换洗的衣物,在凳子上沙发上随处可见。见到有人来访,女人怯怯地躲到父亲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木然地望着访客。父亲一边以热情的姿态招呼陈萍找地方坐,一边四处翻找干净的茶杯,好给重要客人倒水喝。
“你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这种现场很难用言语表述。难以想象,一个中年女人像个小孩子一般,跟着年迈父亲生活的日常。”
陈萍为这个女人办理了“低保”。几年后,与女人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去世。在社区的协调帮助下,女人得到了早年离家在外的弟弟的照料,平时出门都由弟弟牵着,父亲换成了弟弟。陈萍时不时上门去看她,每次都要主动握握她的手。
“社会的转型,生活的失意,心理脆弱的人有时不堪一击。所以,社区里一直存在后天精神疾病的人,我们时不时会遇到,然后,尽可能帮助他们回到生活的正轨。”
黑夜里,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社区的街巷徘徊。路灯惨白,映得他的身形格外瘦削。经过某个角落,他停下,木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扔给电线桩底下蜷缩的花白毛色流浪狗。那狗嗅嗅拨拨,不吃,抬头,那人已经不见了。不多时,华彩菜市场对着的“美食一条街”又出现了他的踪迹。入夜,这条街的火锅店和烧烤摊格外闹热,吃肉,喝酒,划拳,人声鼎沸。开心欢聚的夜晚,人们大概率会忽略掉那个光脚走过各色店铺的人,更没人关心他那样光着脚,会不会被地上掉落的碎渣弄伤。买水果经过那条街的陈萍注意到了那个人,赶上去,一阵温言相劝,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家。这个人,在我接下来的记叙中被称作小熊。
雾霾停留在小熊的脸上,雾霾的生成来自心魔。哪怕这个男人已经36岁,如果儿时心上有伤痕,那么,他可能终其一生来治愈童年。在陈萍看来,小熊缺爱,患得患失之间,才会失去常态。
小熊幼时的可怜与贫穷无关。父亲做工程长年在外,母亲是个优秀的会计,无意中将一分一毫的算计和那种固守原则的强势都带到了工作之外。所以,不着家的父亲在母亲看来满是问题,难得回家的父亲回应母亲抱怨指责的唯一方式是冷战。虽然,双方都努力做出疼爱孩子的姿态,但细微之间的不自然,敏感的孩子却能够全数捕捉,并在心中发酵出委屈又自危的情绪。
小熊曾是四川美院的高材生,毕业时因为学业优秀而留校。在美术学院,充满才气的小伙子交了一个女朋友。有人爱了必须牢牢抓紧。对小熊来说,他极度依赖这段感情,像渴极了的人端着一碗水一样,两人好到如胶似漆。他们毕业后一段时间也在一起,本以为可以一直如此,可是,后来女朋友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上海,联系渐渐减少,冷漠显而易见。终于,女友以不愿“异地恋”为理由,向他提出分手。晴天霹雳,挽回无果,他的精神心理疾患正是自此诱发——平日一言不发呆若木鸡,白天闷在家里,夜里便游荡在大街小巷,还常常光着脚。如果有人欺负他,他也不还手。他的病经过治疗大多时候比较稳定,当年因病从美院离开后,天天就在家里画漫画——到今天依然如此。本来,画画也可以谋生,但现实也不易。给杂志或出版社投稿常常被打回来,所以一直也没有收入。最初是小熊的母亲到社区求助陈萍,陈萍为他申请了“重大精神病鉴定”,每年有元补助。钱不多,只能表达对困难居民的扶助。陈萍最担心的是,这个原本优秀的男子慢慢被心病废掉。所以,陈萍做的最多的,是鼓励这对母子千万不要放弃生活的希望,让那个富有才华的男子千万不要放下手中的画笔。
“我非常主张把精神心理救助组织邀请到社区,或者有条件的话购买这方面的专业服务。因为有的人需要更多的拉力,有了这些拉力,他才可能重新站起来。”陈萍说。
社区里有个“啃老族”,40岁出头,一直没有工作,靠着父母养活。母亲去世早,父亲一人苦苦支撑。父亲去世后,这人住在老公房里,靠着老辈子留下的两万多块钱“遗产”,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钱必须省着用,一天最多吃两顿;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在药店买块把钱的便宜药来对付。他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但这个“异类”平日的风吹草动却极易引得街坊邻居注意。开始有居民到社区反映此人的情况,还有人警告社区:无论身心还是经济状况,这个“啃老族”都处于极度困难和危险之中,甚至,随时可能死去。社区知道这个“啃老族”的情况后,第一个想法还是给他做做工作,让他扭转精神状态,然后再替他找份糊口的事情干。这次,上门走访的也是陈萍。
“老房子里死气沉沉,地面乌蒙蒙,再留心一看,屋角积的灰得有一尺厚。冷不丁儿,那个人就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真的像一具‘行尸走肉’。”对这个传说中的“啃老族”,陈萍过去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待见到真人便大吃一惊:这个人瘦到脱形,头发乱糟糟的很长,脸上挂的眼镜,镜片如啤酒瓶底一般厚——这是近两千度的高度近视。陈萍还注意到,这人几乎拿不动任何重物,连挪下椅子都吃劲儿,柔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次详细家访后,社医院体检,结果查出包括视网膜脱落在内的多种严重疾病。事实证明,这个人已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社区主动要求此人“吃低保”。办“低保”需要拿出许多个人资料来办手续,那个人甚至迷糊得连自己的户口本也找不到,于是陈萍替他补资料出证明,亲自带着他去跑各种繁复的手续。
“这个人‘啃老’,一部分的确是出于身体原因,但另一部分还要归罪于失败的家庭教育。那人是个独生子,从小就在父母羽翼庇护之下成长,在娇惯中变得任性怕苦。溺爱最终酿成恶果,活活废掉了一个人。”陈萍说。
“有的人,我们扶她一把,是为了让她坚持走下去。”
数年前的一个大清早,居委会院子里来了一个面目枯*的中年女人,叉着腰,瓮声瓮气地叫骂,骂的也没有具体人,但是听起来似乎把整个社区都带进去了。那时陈萍来社区的时间还很短,她不认识这个叫骂的女人。社区的几位大姐上前相劝,也有路过的居民停下来看闹热的。陈萍还在诧异着,旁边有人告诉她,这个女人挺“造孽”,才38岁,娃儿也还小,就已经患尿*症两年了,她到这里来,是指责社区不管她。刚入职不久的陈萍很同情这个唤作洁儿的女人,热心驱使,就主动去“贴”她,走得近了才晓得许多故事。
“第一次到洁儿家里去,我发现屋里虽然简陋得很,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窗户也擦得干干净净。”陈萍对我说。
我好奇地问陈萍:“你为什么老是喜欢观察别人家里的清洁状况?我都听见你说过好几次啦,比如灰尘有一尺厚,地面干净得像镜子一样,如此种种。”
“因为屋里打扫的干净程度,从某个方面讲,可以说明这个人的生活态度。”陈萍回答。
如陈萍对细节的观察,洁儿原来果真是个生活态度积极向上的人。洁儿医院的放射科做合同制技工,洁儿自己在商场里做销售工作,站柜台卖化妆品,几乎年年销量第一。忽然有一段时间,洁儿频繁感冒,起先没有在意,后来头晕想吐实在难受,医院检查,这才发觉肌酐指标高得惊人。她患上了尿*症,并很快发展到透析阶段。每个星期3次透析,全部自费承担。虽然丈夫多年来对她不离不弃,可是经济困难和身心痛苦的双重重压,使洁儿开始抱怨和烦躁,到处撒气。
“我可以理解她的处境和想法,得了大病的人常常会怨恨老天为什么对他不公,这时唯有温暖和关怀才能消弭怨气。”陈萍说。
陈萍东奔西走,为洁儿申请了“临时救助”。虽然只有一万五千块钱,对一个重病号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可就是这笔小小的救助金,却让洁儿真切感受到周围的善意和鼓励。是的,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真诚相待,使陈萍和苦难的洁儿一家成了好朋友。几年后,洁儿的孩子念高三了,国家对困难家庭子女读书上学也有利好的帮扶*策——这样家庭的孩子读大学有—元的补助。高考前,陈萍赶着告诉洁儿,需要的时候说一声。已经重新工作挣钱的洁儿告诉陈萍,自己会尽量承担,因为,“社区还有比我更困难的人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