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卫校毕业的我分配到了乡卫生院。虽然有了一份工作,但那时候的乡卫生院,其实就是有一个编制而已,工资低不说,还经常发不出工资。
领导们为了给大家谋条生路,就开始在几个位置集中的村子开了门诊部,让大家自负盈亏。因为我们村是个大村,本身人口多不说,还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中心点,我毫无意外地回家开了那个诊所。
说是诊所,和其它私人药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那就是进药的渠道被控制,原则上都是由卫生院统购配送。只有临时缺少的品类,可以去国营的药材公司临时少量采购,医院做账就行。
这样的做法,比起在卫生院吃大锅饭要好了很多,尽管利润还是比不上私人药店,但好歹也能自己凭本事吃饭,我承包的诊所收入也算过得去。
大概在93年夏天的时候,村里的阿丘来了我的诊所,一只眼睛肿得像鸽子蛋,我看了一下就判断是泪囊炎,医院做个手术,应该很快就能好。
大家都是熟人,从辈分上说,阿丘还得叫我一声叔,只是已经是很远很远的那种,从族谱上看已经有六七代的样子,但他年龄比我还大七八岁。
阿丘年龄那么大了,在农村已经完美错过了结婚的黄金年龄,如今眼睛再来这么一出,就更加影响形象,也接受了我的建议。
他刚走到车站准备坐车去县城时,又听信了另外一个乡亲的建议,说是附近村里有个专门治眼睛的人,去找他弄点单方,肯定能治好,还能省很多钱。
阿丘就听信了那个建议,找那个土郎中开了点草药,还给眼睛里吹了点所谓的末药。
可又过了三五天还是不见好,最后还医院做了手术,花了更多的冤枉钱不说,眼睛从此就留下经常发红流眼泪的毛病。
从医院回来,医生还给他开了一些打针的、口服的药,那时候附近就只有我一个医生,从医院拿着针剂回来,自然只好请我给他打针。
但两三天之后,吃的西药就没有了,阿丘拿着吃剩下的包装盒给我看,说是你这里有的话就在你诊所买了算了。
其实就是很常用的一种抗生素,我也没有这么在意,从药架里拿了一盒给他。
就那样,阿丘在我诊所打了一个星期的针,也吃了五天的药,因为针剂是他自己带过来的,根本不需要收钱,就是那几盒药大概是20块钱的样子。每次打完针拿了药,他都是随口说最后一起算账给钱。
可一个多星期完了,他的针也打完了,眼睛基本好得差不多,阿丘却不肯给钱了。说什么自己的眼睛还是隔三差五红痒流眼泪,你这药吃了没用肯定是假药,还有脸问我要钱?
他要是没钱给我倒不生气,那时候乡亲们治病吃药基本都是赊账,多半都是要到年底才有钱给。但竟然反咬一口说我的是假药,我当然不服气了,拉着他就要他给个说法。
阿丘人高马大的,家里也有五六个兄弟,他们家在村里的口碑原本就不太好,要不怎么也不至于娶不到老婆了。
而戴着眼镜的我和他比起来就有点弱不禁风了,拉扯几下就被他挣脱,幸好他也不敢过于放肆来打我,只是站在门口大声嚷嚷,你买假药给我还有脸要钱,我肯定要去工商所告你。(他也不懂什么,所以才说出去工商所告我卖假药的外行话)
动静闹得大了,左邻右舍都过来做和事老,打架的事肯定打不成,大家虽然都站在我一边,却又不好出面强制他给钱,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和稀泥,最后就不了了之。
可大概两三天后,药检所的真的来我的诊所检查了,说是有人举报你卖假药,还直接说出是哪种假药,一到柜台就把我卖给阿丘的那种药全部封了,其它地方就是随便看了一眼,然后就把诊所打了封条就离开了。
这下子,再傻的人也会知道,那个举报的人就是阿丘了吧。但诊所虽然是我开的,可名义上还是卫生院的门诊部,药检所就直接去了卫生院,医院对流水,结果无论批号还是数量,都和卫生院的账目对得上。
这也就是说,即使有假药,也是卫生院的责任,和我个人完全无关,我的诊所第二天又开门了。
后来卫生院和药检所怎么交涉的我也略知一二,反正就是阿丘举报,人家主管部门自然得上门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也只能认了,没有啥赔偿可言。
这件事让我窝了老大一口恶气,每次看到阿丘,我的心里就像吃了一万只苍蝇那么恶心。
可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药检所的处理决定出来后,我也去找阿丘要了一次账,他这一回不再说假药的事了,就是说自己没钱,你要看上家里啥东西你就搬走抵账。
可他家除了一些旧日常用品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虽然找回那20块钱很容易,但拿回来对我没用也是白搭。更担心这样做在乡亲们心里失去了口碑。
于是,阿丘那20块钱药费的欠账,就那么一直拖着。
后来一年多,我从卫生院辞职来广东打工,诊所的账簿也放在家里。反正都是一些零碎的小数目,基本也都是自己村上的人,有的人到年底主动来结了账,也有部分人没有来,没有来结账的人,也不乏一些是真的忘了的缘故。
我连续五年没有回家,再回家的时候,阿丘竟然已经结婚了,妻子是邻村一个离过婚的女子,年龄倒也相当,但脾气和阿丘有一拼,都那么蛮横不讲理。
那时候我在广东的工作已经基本稳定了,收入多了起来,对于以前的那些欠账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第一次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把那些账本拿出来翻了翻,最后干脆一把火烧掉了。
账本上绝大部分人的名字我都没有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阿丘。
毕竟,20块钱药费是小事,但为了赖账不惜撕破脸诬告别人的事,我是记得一辈子的。
再后来,我基本在广东这边定居了,每年除了春节会回次家以外,基本见不到阿丘。偶尔见到他,虽然心里已经不再在乎那20块钱的事,但总还有点膈应,不怎么喜欢和他打招呼。
阿丘结婚之后,性格应该有所变好,路上遇到我的时候,也会叫一声叔,但我也只是礼节上的打个招呼。
直到19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和乡亲们聊天时才停说,阿丘还在读高二的17岁女儿竟然怀孕了,被阿丘夫妻拉回了家,一定要去打掉。但女儿死活不肯,还让男孩家里过来提亲,弄得阿丘夫妻颜面扫地。
但女孩在被困在家里时间久了,肚子越来越大,人也抑郁了,最后乘父母不注意,竟然从二楼跳了下来,医院一番抢救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有条腿就留下残疾,那个男孩也不告而别了。
再到21年的时候,阿丘突然在乡亲群里发某筹的链接,大概就是他老婆患了癌症,家里连房子也卖掉了,希望乡亲们都帮手援助一下。
尽管我心里还是对他有很大意见,看他说的那么可怜,还是捐了两百块钱。说句老实话,心里还真有点不大爽,只是考虑到救急不救贫才捐的。
今年初,阿丘的老婆去世了。五一的时候我回到老家,刚好遇上他,比我大七八岁的阿丘,看上去似乎比我老了20岁以上,完全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气息了,带着残疾的女儿,住在他老爸留下来的旧屋子里,脸上基本看不到什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