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武星内心有一种隐隐不安感，但暂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
这么多年来，华武星一门心思扑在病人身上，病人身上任何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也正因为如此，他能比普通医生发现更多的细节。
「杜博士，您的意见呢？」心内科医生问杜思虹。
杜思虹此刻也没了主意，见华武星这么肯定是肋骨骨折，又回想起前几次跟华武星的交锋，她知道华武星绝对不是一个随口胡说的人，便说可以先按华医生说的做，床旁胸片很快就能做完，而且患者目前生命体征是稳定的，有时间给我们慢慢排查。
华武星没想到杜思虹这回同意自己的判断，略微感到惊讶。
很快影像科的人就推了床旁X光机来了，在给康永全翻身的时候，他又痛的嗷嗷叫，死活不肯动了，好不容易才劝说开来。
床旁胸片马上拍完，图片马上出来。
大家仔细一看，天啊，华武星说的没错，真的是肋骨骨折了，看患者左侧第8肋这边骨皮质不连续了，明显骨折了。
太奇怪了！好端端一个病人，怎么可能咳嗽就把肋骨震断了呢。
胸片除了看到肋骨断了一根，其他情况还好，肺炎情况有所好转了。这回估计得找胸外科医生看来看看了。
「幸亏骨头断端没有错开，否则就容易刺破局部的血管或者胸膜或者肺组织，导致血胸、气胸了，那会是要命的，非得开胸不可。」老马边看胸片边说，「患者真的是命大。」
「既然明确了肋骨骨折，那就应该不至于是肺栓塞了。患者的确已经在用抗凝药了，这种时候不大可能再有肺栓塞。」杜思虹说，「胸部CT的确可以暂缓，否则真可能像华医生所说的，造影剂损害了肾脏，到头来还得做血液透析，那就得不偿失。」
杜思虹向华武星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只不过，患者为什么会肋骨骨折呢？只能说患者骨质疏松太厉害了，别说距离咳嗽，即便打个喷嚏、转个身都可能骨折。
当然，要警惕有没有肿瘤的情况，肿瘤转移也会有病理性骨折，但目前的检查来看，没发现任何肿瘤的迹象。
华武星让冯小文联系胸外科医生过来会诊，自己则出去跟康欣沟通了，说：
「病人肋骨骨折了，幸亏是闭合性的，而且仅有一根肋骨骨折，估计不用手术，用弹性胸带固定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不排除还会第二根、第三根骨折可能，如果那样，就棘手地多。」
康欣听到爸爸肋骨骨折了，一开始不敢相信，但事实如此，不得不信，哭着说，
「我爸怎么这么命苦，接二连三发生问题，在家以为是肺炎，医院才知道有肺栓塞，而且还发生过两次肺栓塞，现在又肋骨骨折了，这....这什么时候到头啊，呜呜呜。」
「不用开刀手术吧？」她红着眼睛问华武星。
「暂时不用，这个得看胸外科医生会诊意见，现在不能给你定论。」
「医生，我快受不了，太难了。」康欣几近崩溃，在华武星面前嚎啕大哭。
「你刚刚说什么？」华武星突然怔住了，问康欣。
康欣还是哭，没听懂华武星意思。
「别哭了！」华武星喝止了她。
康欣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华武星，呜咽着说，「我爸命苦，接二连三出现各种问题。」
「对，就是这样。」华武星双眼瞪着地板，大脑迅速活跃起来，自言自语「她说得对，哪有人刚好这么巧，接二连三出问题的呢，肺栓塞来了，发现有贫血，肾功能也开始不好了，现在又有骨折了，这太巧合了。」
医学上讲究一元论，意思是，尽量用一个疾病来解释病人的所有症状，而不是说病人同时合并几种疾病。
康永全的情况是复杂的，但再复杂的疾病也可能用一元论来解释。
华武星边想边转身回病房，他要回到康永全的床前。
一个病人怎么会同时有这么多疾病呢。难道一切都是偶然么，难道这一切都没有联系吗？
患者的贫血是什么原因呢？肾功能异常又怎么解释呢？
肋骨骨折，真的是骨质疏松吗？60岁的男性，会骨质疏松到一个喷嚏就打骨折了吗？
起初还怀疑会不会是当初康永全心跳骤停时给胸外按压造成的肋骨骨折，但如果真有骨折，应该早就发现了，不应该等到现在。
太多疑问了。
大家一直致力于处理患者的肺栓塞，以为肺栓塞处理后就完事了。
不曾想第二次发生肺栓塞。还检查出来一个肋骨骨折。
仔细一看CT所看到的患者骨密度都不是太好。
华武星喃喃自语，能不能用一个疾病来解释上述所有的异常呢？
一元论不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吗？为什么我们会满足肺栓塞的诊断呢？
难道我们不好奇为什么会导致肺栓塞呢？患者的血栓是哪里来的呢？患者为什么那么容易就栓塞了呢？
杜思虹想插嘴跟华武星讨论，但根本没机会插嘴。
老马也示意她让华武星自己呆一边，他就这样，想到病情的时候会比较兴奋激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插不进话的。
「还有这么奇怪的人。」杜思虹看着华武星在康永全床边兜来兜去，一会看看尿袋，一会看看心电监护，一会又看看患者手脚，听听心肺，他停不下来。
杜思虹心里终于承认，他是个很好的临床医生，为了病人他的确是废寝忘食的状态了。
但同时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好奇感，好奇为什么华武星那天不出手相救康宝，也就是康永全的儿子。一个这么好的临床医生，怎么可能忍受病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而无动于衷呢。
还有，华武星对待家属为什么会这么冷言冷语呢，还屡次遭到投诉，这些都是公开的院务内容。
难道是他性格的问题吗？
可是，看他跟科室的医生护士打交道又挺好的，护士们也都很护着华武星，就连规培医生们，虽然有时候害怕他，但总体还都非常喜欢他。
这个人太矛盾了，杜思虹没办法看透他。
越是看不透，就越感到诧异。或者说猎奇也罢，杜思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华武星平静下来了。
他突然跟老马、杜思虹、冯小文说，「病人血液粘稠、肾功能异常、骨折、贫血......这一切信息叠加起来，我想我们应该找血液内科会诊才对。」
「血液内科？」杜思虹不明所以。
「血液内科有不少疾病能导致病人有上述情况，尤其是多发性骨髓瘤。」华武星缓缓说道。
「多发性骨髓瘤，」老马边听边点头，「这可能性很高，那患者就不单纯是肺栓塞了。」
杜思虹也反应过来了，点头表示同意。
华武星有些兴奋，手舞足蹈，接着说，
「正常情况下，我们的骨髓会生产很多正常的浆细胞，而浆细胞们平时的工作就是生产免疫球蛋白，免疫球蛋白是保护机体的，可以认为是特种兵。但在病理条件下，患者的骨髓错乱了，它们生产出很多不正常的浆细胞，这些不正常的浆细胞也会分泌很多蛋白质，但它们不是正常的免疫球蛋白，它们没有任何保护机体的作用，反而会霸着茅坑不拉屎，而且还浪费食物，阻碍正常浆细胞的发展发育......」
「你这个比喻.....」杜思虹皱起了眉头，「霸着茅坑......」但她内心又觉得挺有意思的，挺好笑的，也很容易理解。
冯小文也听入了迷，说：「华老师的比喻都是很粗俗的，但是，话糙理不糙，哈哈。」
华武星继续讲，
「这些异常的蛋白质会侵蚀患者骨头，导致骨质疏松，一不小心就会骨折。骨髓没办法正常造血，那么红细胞、血小板这种成分就会被迫减少，患者发生贫血、血小板减少症。这些坏蛋白会堆积在肾小管，引起肾损伤，肾功能异常。这些坏蛋白堆积在血液里面，就会引起血液粘稠，患者容易有头晕、眼花、乏力等表现，严重的情况会引起血栓形成，血栓一旦脱落.....」
「就是肺栓塞！」杜思虹脱口而出。她已经进入了华武星的思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做下肢血管彩超没能看到血栓形成的原因，因为血液本身比较粘稠，血栓都是即时形成即时导致栓塞的，不一定跟跟下肢血管有关。」
老马眯着眼睛，说：「这就是为什么患者前后2次发生肺栓塞的原因。也能解释患者当前所有症状！」
患者真的是多发性骨髓瘤吗？这个病多发于老年人。患者这个年龄也合适啊。华武星越想越兴奋。「小文，打电话，让血液内科医生过来会诊，看看病人。」
小文刚刚一旁听大家分析，听得入神，华武星连叫了她两声才反应过来，屁颠屁颠跑去打电话了。
「但如果真的是多发性骨髓瘤的话，病人恐怕也不好搞，这个病没法治愈。」杜思虹压低了声音，跟华武星、老马说。
「能不能治是另外一回事，能不能正确把握病情又是一回事，先看血液内科怎么说吧。」华武星丝毫不担心治疗预后的问题。
也对，得先明确诊断，否则谈再多治疗都是无济于事的。
胸外科、血液内科医生先后来了。胸外科医生的意见是，肋骨骨折明确，但因为是闭合性单支肋骨骨折，问题不大，可以戴个弹性胸带，局部固定骨折处，减少摩擦就好了，不用手术，嘱咐病人好好休息，别活动太多上半身，咳嗽的时候要捂住骨折处，轻声咳嗽。
胸外科医生的意见跟华武星想的差不多。
血液内科医生评估完后，也觉得像多发性骨髓瘤。并且说，
「要明确诊断，得做骨髓穿刺检查，同时查血清中M蛋白（单克隆免疫球蛋白或其片段）。血清中出现M蛋白，意味着骨髓中克隆性浆细胞异常增生，这对于诊断多发性骨髓瘤很有帮助。」
事情到这里，很多东西都清晰了。
杜思虹一看时间也不早了，说科里还有事，就不留下来看骨髓穿刺了，让华武星有什么新的消息则及时通知她，她对康永全的病例也很感兴趣。
华武星说，「病人到时候可能得去血液内科了，不属于你们科的疾病了，你还这么大兴趣？」
杜思虹给了他一个白眼，「转科了也可以多了解学习的嘛。」说完就走了，走前还不忘叮嘱华武星，记得给她分享骨髓穿刺结果。
华武星让小文跟家属沟通，取得同意后，就带着小文准备给康永全做骨髓穿刺了。
骨髓是在骨头里面的，要想穿刺到骨髓，那就得穿破骨头，穿刺针是钢针，非常尖锐锋利，刺入骨头，直达中间的骨髓腔，便能抽出到骨髓了。
康永全能忍受疼痛，但不能忍受的是一直在花钱。因为住在EICU这里，每天都有账单，即便没有，他也会问护士要，他知道每天要花费多少钱。所以他很想早点转出去，甚至想着回家。
他家原本就不富裕，自己打点小工，女儿康欣工作了几年，收入不算高。儿子康宝刚大学毕业，工作也还没找到。
这样一个家庭，哪里支付得起这昂贵的医疗费用。
虽然康欣多次让他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但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办法无非就是找亲戚朋友借钱，康欣一直没告诉他借了多少钱，但他也不糊涂，多少能猜到点。
这医院虽然不是酒店，但花费可比住高档酒店多得多了。
还有康宝，怎么一直不见康宝，之前康欣来探视时他也在问，他还不知道康宝也住院了，康欣没敢告诉他，怕他担心，会加重病情，借口说康宝去面试新公司了，可能会被录取。
而康宝那边，也听从姐姐康欣的安排，暂时不过来探望爸爸了。
这么一个穷苦的家庭，也难怪之前江陵会想方设法为他们节省费用。
但今天这个骨髓穿刺是没办法节省的，华武星明确跟康永全说了，
「要想早点出院，就得早点找到病因早点治疗，这个骨髓穿刺就是能够找到病因的，花点钱痛几下，说不定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正因为如此，康永全点头答应了骨髓穿刺。
冯小文是规培医生，看起来比华武星年轻很多。起初康永全还诧异，怎么不是华医生给他穿刺呢。
华武星则冷冷地说：「如果规培医生一直不动手，都是老家伙动手，说句难听的，将来你儿子孙子住院了，谁来给他手术？是带着老花镜并且手抖地抓不住筷子的经验丰富的老头医生，还是从医二十年却没拿过手术刀的中年医生？」
康永全虽然不满意华武星拿他家里人来举例，但仔细一想还是有道理。
华武星继续说：「医院，既然你来了，就应该考虑到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康永全没再吭声了。
冯小文怔怔地望着华武星，意思是要不要动手，能不能动手。
康永全见冯小文还没开始，便催促她，「怎么还不来，您轻点。」
冯小文见康永全答应让她操作了，兴奋至极，连说了几声谢谢，并且担保一定会轻手轻脚。
骨髓穿刺部位选定康永全的髂骨，就是骨盆这里突出的那块骨头，穿刺前有局部麻醉，但即便这样，穿刺时康永全还是觉得很痛，但他是个坚强的人，硬是忍得一声不吭。毕竟这个疼痛跟肋骨骨折比起来还有算微不足道的。
有华武星的指导，小文顺利穿刺到了骨髓，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骨髓穿刺了。
2
第二天一大早，检查结果出来了。骨髓中单克隆浆细胞比例明显增高，而且血清中检查到了单克隆M蛋白，诊断水落石出。
华武星松了一口气，确诊是多发性骨髓瘤。
老马则说，这可算是恶性肿瘤了，具体治疗效果怎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华武星盯着手中的检查报告，说「多发性骨髓瘤的自然病程具有高度异质性，有些人只能活几年，有些人能活十年以上，这个就看血液内科的功夫了。」
华武星让小文打个电话告诉杜思虹，就说病人确诊了是多发性骨髓瘤。
没想到小文拒绝了，淘气地说，「杜老师是要你跟她说，不是让我跟她说呢。」
「你这小姑娘，还学会偷懒了是吧，我哪有她电话和